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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多年过去了,至今的我依然难以释怀。八十四岁的高龄,想必是皤首白眉,步履蹒跚,你一路苦涩颠簸来到曾经上书抚台的布政使司福州府。受刑场上,你的一双阅经人世、皱纹深深的老眼,该是透出怎样沉郁的沧凉?回首一生风雨无悔的足迹,或许,一丝慰籍已不经意间在你心头掠过?刀起时天地阴暗,一道惨白的弧线完成你最后一次殷红的喷射。从此,地方志上“因族事受法”寥寥五字,成了我心中诡谲的魔咒,永难愈合的伤口,和幽秘悠长的隐痛。 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你出生在刚刚置县不久的诏安三都,这时前期颇有作为的当朝皇帝不知接错了那根神经,一味沉缅于炼丹求仙奢望不老。这并没有影响你燃膏继晷的寒窗攻读。万历二年(1574年),二十四岁风华正茂的你丙戌科进士及第,这在“六十少进士”的封建社会里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那个时代知命之年中举都能让人狂喜到发癫,可见你过人的聪颖与早慧的天资。金榜题名的惊喜当然有,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当然也会有,历史又过去了多少个起承转合,我已无从回眸你年少飞扬的神采,只晓得很快你开始了南北奔走、宦海飘萍的仆仆征程:顺德,衡阳,郧阳,九江,京都,辗转粤、湘、鄂、赣、京等地,从南到北,从地方到京城,从知县、知府到礼部主事,这应该有二十几年的时光,是你前半生宦游的“显治”岁月,志上说你“生活俭朴,为官清廉,为人刚直不阿”,知顺德时曾有“触笠搂妻,核田抵粮诸殊政”,布政提学薛士彦也称赞你“清风劲节,楚粤著声”,这些我信,因为当朝那位最敢犯上直谰的“硬骨头”海瑞让你折服而心仪,有这样的人格标杆高度作参照,政声治绩可圈可点处定然不会少。尤其让我钦敬的是,你还与赫赫大名的汤显祖有交情,这位有“东方莎士比亚”之誉的戏剧大师称你为“八闽孤介之士”,并以“兴文既以郁,勉身能自清”的诗句送赞。想想汤氏是何等样人物,如果不是品行契合声气相通,仅以区区“知府”头衔哪能打动一位伟大作家的心啊!哦,对了,你的号“介庵”,介者,耿直有骨气也!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也许是虞诈勾斗的官场“生态”让你劳累,也许是迎来送往的应酬“场面”让你厌弃,也许是家乡的明山秀水让你兴发抚树之怅与莼鲈之思,大约在五十岁左右,你倦鸟思归告老还乡回来了。五十岁,正当盛年,莫非你提前窥见“天命”,预知后半生的热血注定要在家乡抛洒?又或许,千里宦游中故里悠长深情的呼唤一声声捣入你心?我相信,在拿定主意的那一刻,你定然没有丝毫犹豫。具体的请辞已无从揣测,你终于挥落衣袂上多年的征尘回闽南诏安,相同的是一路舟车轧过的辚辚声响,不一样的是晓风残月中床头望乡的心情…… 故土,历来是遮风蔽雨的港湾,怡养身心的摇篮,疗治灵魂伤口的清凉药散,很难想象在邑居的三十多年间,你会在自己的后半生涂抹下如此绚丽的色彩,描绘出这般温情的画卷—— 你重教兴文。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你与知县夏宏并邑绅多人,跋山涉水到离县城数十里远的六峒村,清丈为富豪侵占的学田数十亩,年收谷2000余石重归官学所有。那时候的道路交通可不比现在水泥路网络“村村通”,“进水、六峒”直到今世在都成了家乡僻远之地的代名词,可以想象陡山峭岭杂草丛生中你们一路挥汗前行的艰辛。到底是为官多年做过“大事”的,出手便是不凡,这一记“重拳”有力遏止了那些“天高皇帝远”者目无纲纪损公肥私的胡作非为,使一般文风教化在远山峻岭间遍行无私。你还力倡将东溪石桥东岸一带建为市场租给商人,收纳税金归官学补助岁考生员川资。此外,你还与同为一时俊彦、双双为“父子进士”的儿女亲家胡士鳌等倡议修建县文昌宫、文公词以兴学风。说到这里,我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扯痛,十几年前,为着某种炽热的驱动诏安文庙竟被易手夷平为商业区,——割开了连结母体的精神脐带,一只断线的风筝还能够飘走多久多远? 你重视交通。“要致富,先修路”的思想一定是长期深植于你心中,在清丈六峒学田的那一年,你倡建东溪石桥,并出资十分之三。想来这“十分之三”不会是个小数目,百年以下千年之后,腰缠丰盈者常有,而似这般急公慷慨者并不常有,仅此一点你就与时下多如过江之鲫的稍占便宜即求田问舍者拉开了人格距离。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目睹诏安通广东官道港头村南路段海滩泥泞行旅艰难,你再一次“坐不住”,以古稀之年力倡改建该地段为三合土路并亲为督建,在家乡的土地上又留下一段熨暖人心的坚实记忆。 情系桑梓热心公益之余,你并没有在寄情山水中去做那不问世事的烟波钓徒,身居边远闽南的你“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里居期间,鉴于“红裔(指荷兰殖民者)侵入海岛,肆掠内地”、“海寇出没,桑梓罹殃”,你毅然两次上书福建巡抚南居益,条陈澎湖、台湾的重要性和战略价值,极富远见卓识地提出在澎湖设置军事机构、招募沿海渔民当兵、加强军事设施、移民屯垦开发海岛等经治“六策”,该《上南抚台经营澎湖六策》后被著名学者顾炎武收于《天下郡国利病书》。在党争剧烈、腐败丛生的晚明社会,“六策”上书后并没有得到当权者太多重视,然而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未尝不是一种刚猛的操守?仅以“立言”论斯人也足以不朽!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 波诡云谲的末世,整个国家都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郁之中,个人更无从摆脱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不虞之祸。崇祯七年(1634年),你“因族事”竟遭杀头,历史再次上演一出莫须有的神秘吊诡。木秀于林的悲情古今同一,其实阴霾早已在难测的人心中酝酿生成,这场始料未及而旷日持久的罹难,整整十数年间梦魇般折磨你苍老疲惫的身心。患难见真情,案发初始老友汤显祖曾抱病为你奔走辩白,千里驰书营救,称你所犯不过“里门之疑”,并非十恶不赦之罪。然而一位文人的仗义之言并不能阻止行将崩塌的专制帝国机器最终一意孤行的启动,在老态龙钟之年你抱着“宁全国宪,毋幸生躯”的信念,为一个回光返照的封建王朝献身做出最后的牺牲。你名“鈇”, 鈇者,铡刀也,莫非这又是个一辈子难以挥去的魅影、无法拔除的谶语?几十年间你曾经祭起除暴安良、解民倒悬的利剑,最终却在寿登耄耋的老迈之年把生命祭献于一柄凛寒的刀锋?据说你精通堪舆风水之术,那么,在生命最后一刻回眸漳南家山时,你是否窥见了隐隐青山迢迢绿水中托体山阿、永栖身心的那方净土? 一路走好,介庵夫子!春秋代谢,朝代迭更,拂去厚厚的时间烟尘,你已活在真实的历史里,活在人们深沉的记忆里,这,已足够。 |